叶落华裳的告解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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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忘川尽头无归乡(晟霖,奇葩向)

    相信我,真的是糖!


    忘川尽头无归乡


    张万霖慢悠悠地走在这黄泉路上,虽说前襟上挂了血污,但修身的玄色长衫还是把他衬得精精神神,哪像是个刚过了鬼门关的人。可还就是这么蹊跷,张万霖搔了搔后脑,他本以为判官拍案而起,将自己骂得狗血喷头,准是要让那两个青面獠牙的差使把自己送到十八层地狱去。结果在张万霖打着哈切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之后,就将他轰了出来,他只在巨门合上前听见了什么,阳寿十年之类的话。

     

    想来就是所谓的报应吧。张万霖暗自哼笑了一声,倒也不亏,他自认为肆意潇洒、风风光光地过了这辈子,何况临了还是享受了一番做王的感觉。而被人放冷枪这种死法,说是出乎意料,却也没什么好抱怨的,走了这条道脑袋便是永远别在裤腰了。一颗子弹,干净利落,也算是体面。

     

    可就是仇来不及报了。他咽气前亲眼看见那小赤佬开着车横冲直撞的逃出了大帅府,自己那些个门生死的死、伤的伤,竟都是些没用的东西。如今他又指望不上卧病在床的大哥,至于他的那个三弟么……不作数了。

     

    黄泉路两旁或鲜红或惨白的彼岸花散发着异香,扰得张万霖不胜其烦。他极力想压下那些关于陆昱晟的思绪,泛着黄的往事却越发清晰起来。步子放得更加迟缓,额上也生了汗,张万霖蹙着眉选了块平坦些的石头坐了下来。没想到死都死了,他还会感到如此疲惫。

     

    不知怎么的,陆昱晟迁居香港后有一段时日断了书信,张万霖就总是做一个奇怪的梦。醒后又记不真切,朦朦胧胧似是老三穿着那身素雅长衫站在对面,手里还捏着把滴血的水果刀。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七上八下,闹腾得很,日日问管家老三的信到没到,怕那梦真是什么兄弟有难的预兆。他晓得陆昱晟和军方的高层有往来,光是那个军统的局长张万霖就从对方嘴里听过不下五回。大哥说这些搞政治的他们几个合起来都不一定玩得过,更何况离了上海滩,老三那些嘴上的朋友有几个能为他出头的?直到后来,张万霖捧了厚厚一沓信纸,又看到客厅推挤成了小山包的包裹,才笑骂着落定了心里的石头。

     

    但再后来他也没能得上几多安宁,竟在正月里差点被一个登徒子送去见了阎王,好在他反应迅捷,子弹只是擦伤了手臂。可那人的身份手下的查了小一个月也没有头绪,还是有一日俊林急急赶来才解了迷。说是从朋友那里打听到这种口中藏刀片,任务不成功就自行了断的行径,像极了军中特务的做派。说完永鑫的师爷就抿着嘴收起了扇子,等着张万霖的雷霆怒火。可张万霖只是把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撂在了桌上。这不是巧了?他有个兄弟就和特务头子是“朋友”。

     

    俊林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什么表示,就清了清嗓子,迟疑地问,要不要在给三老板的信里提一句?张万霖应了一声,便不再搭话。师爷离开后,不晓得独自枯坐了多长时间,他又突然苏醒似的,拾了笔,整罗了整罗信纸,给老三讲起了那个新世界里会唱戏的洋妞。他想一定是自己和老三呆的太久了,原本是瞧不上他那一套的,现在竟也开始寻思着“退路”这两个字了。

     

    现在好了,有退路也用不上了。早知如此,就应该当机立断,去香港找三弟当面问个清楚。不是他最好,如若这些事和他确有关系,那就、那就——杀了他,恐怕自己也在劫难逃吧。张万霖举头望了望昏暗无光的上空,起身踩烂了几株乱他心神的彼岸花,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了。

     

    一路上他鲜少见到同行的鬼魂,见到了也无意与之结伴,把几个先他走上黄泉路的人都甩在了身后。以至于他来到一间河边村舍时,已经气喘吁吁。接着屋里就走出一位老妇人,招呼他到院中的石凳上歇歇,说不用着急,他的那碗汤还没熬好呢。

     

    于是张万霖跟进了小院,看见另一个鬼魂刚喝干了一碗,双目就变得清澈也木然,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经过,朝着那座迷雾中若隐若现的木桥去了。这让他心里升腾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,不是难过更不是释然。

     

    此处,便是那孟婆的屋子了吧。

     

    张万霖皱着眉四处张望了一阵,只觉得心中积压的东西无处宣泄实在难受的紧,还是朝屋门的方向探了探身子,高声向那阿婆询问,熬的是不是孟婆汤?这碗汤又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?

     

    孟婆听到后笑眯眯地边擦着手,边和他一同坐在了石桌旁。她讲道,“我熬的这孟婆汤啊,一喝便可叫人忘却前世今生,那些爱恨情仇,沉浮得失,痴迷执念,都会随即消散,好让你干干净净地去投胎转世。”

     

    张万霖扶着膝盖叹息了一声,“册那,还真是什么都留不下。”

     

    “后生,你看着倒不像是那种痴儿,但老太婆还是可以告诉你,前面奈何桥下的那条河,就是忘川河。跳下河的魂魄再想要投胎得等上一千年,时候到了若是心念不灭,便可留存着前生的记忆重返人间。这样就——哎呀,你看我这老太婆,险些把你的汤忘了。”

     

    孟婆急忙进了屋,留下张万霖在原地回想这其中的意味。一千年,能有什么值得他在水中泡上一千年呢?想要什么不能由头来过?更不要提如果单单是为了个结下羁绊的人,这千年里还要看他一遍又一遍地从奈何桥上走过。自己为他受着煎熬之苦,而他却一丝一毫都不记得。这实在不划算,跳下去的人怕都是中了邪!张万霖心底有些泛寒地摩挲着长衫上微凸的暗纹,告诫自己过桥时可千万别一昏头栽下桥去,自己这一辈子可没什么能值那一千年的留恋。

     

    “久等了。”就在这时,孟婆端出个小碗来放在他面前。

     

    张万霖看了看那刚刚漫过碗底的一点汤水,又好气又好笑,“我说孟婆,你这汤是用什么金贵的东西熬的,这么小气做什么!难道还要再把我们这些孤魂野鬼搜刮一番才能给碗满满的汤吗?”

     

    “哎,后生,你可错怪老太婆了。这汤也不是我想给你盛多少,就能盛多少的。其实这碗里的,就是你生前流下过的泪。喜的悲的,婴孩时的,暮年时的,每一滴都在这了。你么,确实是比常人流的泪少了许多,但喝了一样能保你什么都不记得。”

     

    孟婆见他望着碗底自己的倒影发怔,也不催促,摇着头轻轻回了屋。

     

    这么说,张万霖就明白了,其实如果只有几滴,他也不会感到奇怪。毕竟连他自己也想不起几次流泪的时候。他高兴便笑,大声的笑;难过了,便去找些让自己高兴的事做。哭,对于他来说是件又丢面子又没有意义的事。可有时候,眼泪是像打喷嚏一样,控制不住的。张万霖就是在这种时候要特殊些,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明明能感到温热的液体湿了眼眶,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,但泪水却并没有划过脸颊,反而像是全倒灌进了自己体内,使得喉咙发苦,胸中灼烧,腹中也吞了毒药似的不得安宁。老三遇袭差点没回来那次,他夜里遣走了暖床的美人儿,就是一个人翻腾了半宿才缓过来。

     

    估计,这些泪孟婆是接不到的。呵,这倒是正好合了老百姓传言里那个薄情寡义的活阎王该有的样子。

     

    张万霖的手指贴上了碗沿,可刚离了桌面一寸又放了回去。大哥的病不晓得养得怎么样了,他想着自己有很长一段日子没去看望他老人家了,临死竟也没来得及再去说句话,怕是要被怪罪的。听说这地府的时光要比人间慢上许多,也许等上几日,就能把老兄弟等来了。亲自给他赔个不是,两人结伴去投胎,说不定下辈子就也能结下缘分了。这么想着,张万霖向孟婆讨来个长凳放在院外,坐于其上瞭望起了他来时的路。

     

    这阴间也没有白昼黑夜之分,张万霖都打了三五次瞌睡,才瞧见烟雾弥漫的黄泉路上影影绰绰地走来一人。他揉了揉眼睛,腾的一下站起身来。那人该是也看清了他的模样,顿住了身形,但还是比张万霖先一步回过神来,步履不稳地撞进他怀里。

     

    “万霖哥,我——”见到胸前挂血的张万霖,陆昱晟没说几个字就如鲠在喉。而张万霖本是打定主意,不再认这人做兄弟,可恍惚间双手已经下意识地抚上了他的后背,脑子里便只剩了一个念头,老三竟清瘦了这么多,简直是皮包骨头。“侬怎么,这么早就下来了?”

     

    “……还不够早的。十年了,万霖哥,我念这一天念了十年了。”

     

    “小赤佬,侬又骗我。侬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等。再说我等的也不是侬,我要等的是大哥!”

     

    “让二哥等我,昱晟也就是做梦的时候肖想肖想罢了。”陆昱晟咳嗽了几声,眼中泛着盈盈的光,笑着继续道,“但要想等大哥,恐怕是真的要耗些时日了,我前些日子刚得到消息,大哥被赦免了,身体也还算过得去呢。”

     

    张万霖看着陆昱晟满面的憔悴,眼眶都陷了下去,心下还是不忍,便只盯着他领口的扣子,为他整了整皱起的衣衫。“也好,也好。”

     

    正当陆昱晟细细打量自己的二哥时,孟婆端着碗来到了跟前,“来得刚刚好,来,这是你的汤。喝下便可了结此生,去投胎了。”

     

    “哦,阿婆,这就是孟婆汤吧。可否容我和我的二哥再叙叙旧?”

     

    “你?你不像他,你等不了多久了,阳寿本就减了十年,不快些投胎就要魂飞魄散了。”

     

    “什么?他为何阳寿被减了十年?”张万霖一听便冒了火,怪不得三弟这么早就跟自己见了面。

     

    “万霖哥,你别急嘛。是我心甘情愿的。”陆昱晟把二哥习惯性攥紧的拳拉过来,向孟婆不好意思地笑笑。待她复又进了屋,陆昱晟把瞪着他的二哥让到了长凳上。“二哥,就当你再容我胡闹一次。这些事你就不要过问了,好不好?”

     

    “有侬这样拿自己胡闹的吗!赶紧跟我讲清楚,然后喝了侬的汤!”

     

    “二哥!”陆昱晟放软了声调,“我的那个哮喘发起病来你也不是没见过,后来越发严重了,我活着也是受折磨。何况我同阎王爷做的这笔买卖划算的很呢。”

     

    “好啊,侬个陆老三,真不愧是只老狐狸,生意都做到阴曹地府来了。侬是不是给别人续了命?侬现在就告诉我是谁,信不信我化了厉鬼——”张万霖正在脑中搜刮着陆昱晟所珍视之人,不知怎么,就突然想起在鬼门关听见的判官嘴里那四个字,阳寿十年。

     

    “二哥?”

     

    “是为了、为了我?”

     

    陆昱晟在一旁低垂了头,吞了吞口水喃喃道,“我、我本就对不起万霖哥,更不忍心万霖哥死后还要去那地狱受罪。所幸求来了这个法子——”

     

    “够了,”张万霖闭着眼咬紧了一口银牙,那种眼泪倒流的感觉又涌了上来。他猛地抓起旁边瘦骨嶙峋的手臂,连拖带拽地把人带到石桌边。一手端起陆昱晟那大半碗汤,一手把他禁锢在怀里捏开了腮帮子。眼看就要强行把孟婆汤给他灌下,可陆昱晟突然死命挣扎起来,瘦弱如此却还是把汤推得洒了一地。

     

    “侬疯了!晓不晓得孟婆汤一人就一碗的!”

     

    张万霖气得摔了碗,可陆昱晟只是揉着腮帮子喘着气,低声答道,“我一早就做了决定的,这忘情水就免了……其实万霖哥用不着等我,现在就喝了汤去过桥吧。”

     

    张万霖明了了他心中所想,眼神简直像是要把他烧个窟窿出来似的。就在此时陆昱晟感到手指一凉,抬起一瞧,指尖竟变得透明起来。他带些惊恐地看了张万霖最后一眼,就踉踉跄跄的向河边跑去了。

     

    张万霖见状闭眼叹了一口气,把自己的那碗汤狠狠浇在了地上,随即就追了出去。半路把陆昱晟抄起背在了背上,只觉得肩上的手环得好紧,后脖颈上好像还滴了冰凉液体,不过还是比忘川河的河水温暖多了。

     

    END

     

    *张大帅因刺杀死于1940年(可能杜先生事先知道),杜先生因哮喘死于1951年,黄老板病逝于1953年(都没有认真考证)。

    *关于地府的部分也是各种东抄西抄哈哈哈哈


    马上又有一大波考试来临了,但好寂寞,来唠嗑啊晟霖坑的孤魂野鬼们~

     

    晟霖张万霖陆昱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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